07年初秋,我陪妈妈回到她阔别30多年的故乡,吉林省长春市,那个我出生后很快离开的地方。
陌生的城市,陌生的街道,游走着我从未相识的乡亲,熟悉的乡音比照出我的南腔北调。其实普通话不甚地道也不能全怪我,谁让我还有“眉眼盈盈处”的血脉呢?谁让我飘零在暮霭沉沉的楚天?
我的户口簿上这样写着:籍贯浙江省宁波市,出生地吉林省长春市,户口所在地湖北省武汉市。我在长春出生,并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一年半,可对那片黑土地我几乎一无所知。父母作为“好同志”被挑出来支援三线建设,我被送到上海,在那里度过了我的少年时期。而宁波,这个始终跟随我的地名,我也仅仅是路过,匆匆驻足了两次。
在湖北十堰那个封闭的山城,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。我始终没有把自己当成是那儿的人,看着户口本上的地名,回忆着记忆中的上海,幻想有一天能离开那些纵横沟壑。记得初三时,我和最好的朋友爬上了能够去的最高山峰,望着茫茫暮色里望也望不到头的延绵群山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,顿时压抑、无助到绝望,恨不得纵身跃下。而这样的情景居然在电影《青红》中出现,直捅人心的钝痛啊,看得我老泪纵横……
前几年回上海送别了爷爷。我非常后悔没有在他老人家健在的时候问一问57年去安庆的前因后果,没有问一问宁波乡下人去楼空的十几间大瓦房的下落,没有问一问近30年爷爷是否开心,是否有话要告诉子孙。宁波,是我的祖籍。那里曾经在炮火连天的时候收留了从南京、上海躲回故乡的游子,我的祖父和曾祖。那个山青水秀海晏河清的乡村,曾经是我祖先的栖息地和避难所,是我精神上的故土。掷地有声的宁波口音,在我游走浙江时,一遍遍勾得我眼眶潮热,而在上海亲戚的眼中,不管是不是看到我发上的风霜,我始终是停留在童年时代的小姑娘。
我很不情愿但必须承认的是,无论长春、宁波、上海,都是我回不去的故乡,我不属于那里,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,甚至不属于生活了20年的武汉。我的故土,在蓦然回望的时候,才发觉那仅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图腾。千百年被无数人嚼烂的思乡情,于我却是一份奢侈,日暮乡关何处是?无乡可思丧家犬。
很多人对故乡的崩毁感慨。地理上的故土,人文上的故土,精神上的故土,一寸寸远离。那些能接纳落魄游子的怀抱,那些能慰籍破碎心灵的山川,那些中华美德最后的传承地,在遮天蔽日的灰霾中日渐淹没、沦陷,穷途末路的尽头不再有乡土。半个多世纪过去,我们注定是一代又一代无根的零落人,注定在精神的荒原继续踟蹰,这是命。
儿子升学在即,和他谈起自己的定位和求学方向,我们达成了共识。我对他说:“如果能上那所学校,你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去旅游、看书。好好看看中国,好好看看中国的书。”我很平静地边吃边说,心里在翻江倒海。落地生根是草芥的强项,摩西说:“不要回头!”客家人说:“他乡即故乡”,未老莫还乡啊,还乡须断肠。千百年苍茫里的故国故土,寥廓到望不到边际,在唐诗宋词里,在水墨丹青里,在丝竹锣鼓里,在浸满血泪的汗青里,在一双双午夜梦回的星眸泪眼里,让我爱,让我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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